catnip的部落格

《Return 2 Terabithia》

『傑西……』

一個令人無比懷念的聲音呼喚他的名字，讓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；他站在一片白霧繚繞的森林裡四下張望，想找出聲音的來源，不過他很快就認定那不過是風，以及樹葉摩娑聲造成的幻聽，於是邁開步伐繼續前進。

想到即將前往的那個地方，他的嘴角便不自覺上揚，迫不急待的感覺敦促他加快了腳步。

那是只屬於他們、獨一無二的地方。他要去那裏見一個人。

「您回來了，主人。」

回音不絕的隆隆聲迴盪在空氣中，只聞其聲，不見其人。但他知道，這是恭敬前來迎接他歸來的山楂樹巨人，內心充滿了自豪，因為他們是這裡的主人，一草一木都為他們所有，連風都必須為他們而起！

「聽不到！」他仰頭振臂高呼，一陣風從天而降撲進他懷中，在枝葉間呼嘯，樹葉們也應和著隨之搖擺，彷彿在熱烈慶祝他的凱旋，彎下枝椏向他鞠躬……然而，他卻忽然感到一股沒來由的失落，總覺得少了什麼，一切就都不對勁了！

這時，一個溫暖的嗓音自遠而近，在風中、乘著清脆的風鈴聲而來，但四周的喧鬧讓它變得若有似無。

『傑……西……』

「安靜！」他對著天空吼道，可周遭的事物被叮噹作響的風鈴聲給打亂，開始失控；他拼命豎起耳朵聆聽，急切地想捕捉那聲音。

『傑西……』他的名字在空氣中飄盪，輕巧如鴻毛、散落於風中。

「是誰？」是什麼人在呼喚著他……

「傑西！！」

緊貼在耳邊的尖銳叫聲驚醒夢中人，傑西整個人從床上彈了起來，險些沒滾下床。他用力搖頭甩去猛然坐起所造成的暈眩感，定睛一看，大妹梅貝兒立在床前盯著他瞧，露出跟小時候一模一樣、志得意滿的淘氣笑容。

「梅兒！」他氣急敗壞地抓起一旁的鬧鐘，六點。他吁口氣倒回床上，疲憊地搓揉浮腫的眼睛。

「你知道現在才幾點嗎？」

「七點──的前一個小時。」梅貝兒毫不愧疚地答道，「今天是星期六，電影日，記得嗎？」她離開床邊，打開衣櫃東翻西找，挑選合適的服裝。

「你是說『與親愛的強納森甜蜜約會日』。」傑西打了個呵欠。

「噢，住口。」梅兒探出頭來氣咻咻地說，但臉上的紅暈卻出賣了她。

「你發誓過不會告訴爸媽的！」

「我沒說啊，」傑西在凌亂的被褥中摸索，抓了一件上衣便往頭上套，把頭從領口伸出來時差點沒被嚇死。

「要我說多少次，換衣服的時候把簾子拉上！」他一邊反射性的迴避目光，一邊惱怒地吼道。她老是不事先知會就當著他的面更衣；這年紀的女孩不是都很重隱私的嗎！？

「又不是沒看過……」梅貝兒責備他大驚小怪似地嘟囔，但仍舊乖乖地把簾子拉上。八成是從小睡在一塊兒，傑西又是家中唯一的男孩，她才會變得如此不拘小節……這實在不是個好現象，也許是該考慮分房間了。就連十一歲的么妹喬依也和他擠在同一間，把他身為男性的隱私權摧毀殆盡。

「倒是你何時才要帶女朋友回家呢，黃金單身漢？」梅兒的聲音自簾子後方傳出。據她所謂女性的專業眼光來看，傑西身材高挑，有著農場男孩的精壯體格、微鬈的小麥色頭髮，以及能讓女孩們迷失其中、如玻璃珠般的灰藍色雙眼，如果丟到愛情市場上去競標，絕對是個炙手可熱的對象，至今卻仍處於單身狀態。

不過傑西也不是沒談過戀愛。他在中學時期先後交過兩個女朋友，最後都以分手收場；回顧自己短得很可悲的情史，傑西總是對兩任前女友，珊妮和南茜，感到愧疚。她們都是好女孩，交往的過程也很愉快。傑西是真心喜歡對方，分手的原因從來就不是他劈腿什麼的，而是她們感覺他心有旁騖。

「你……還沒忘記她嗎？」片刻沒聽見哥哥的回答，梅兒遲疑地問道。提到這件事，傑西內心深處已經結了痂的傷疤便會微微抽痛。梅兒口中的「她」指得是萊絲莉，他的小學同窗、玩伴、最好的朋友，她在七年前掉進雨後暴漲的溪中溺死了。這件事對傑西造成不小的創傷和震撼，連他都不曉得自己是如何熬過來的。

「傻丫頭，我不是因為她才跟她們分手的。」聽出梅兒話中的質疑，傑西斬釘截鐵地回答，彎腰拾起地上的紙張，藉此不著痕跡地避開小妹敏銳的目光。

「不過，你說得沒錯，我沒忘記……從來沒有。」

語罷，他走出房間，來到一樓的起居室。他們的房子跟過去比起來有了相當大的改變。在艾倫夫婦努力打拼幾年後，加上孩子們大了，能夠幫忙貼補家用，家裡開始有了點積蓄；四年前，他們繼承了祖母在喬治亞州的土地，傑西的爸爸對這地的態度相當嚴謹，自行買書研究了一番、觀望些時日後把它賣掉，得到一筆可觀的收入，讓艾倫家的生計有大幅的改善，眼前美輪美奐的廚房就是絕佳的例證。爸爸同時也翻修了整座農場，引進先進的設備。艾倫夫婦總算不用鎮日坐在餐桌前，眉頭深鎖瞪著收支簿發楞，甚至在孩子們長大之後，能夠忙裡偷閒，一起到城裡吃頓燭光晚餐、看場電影，度過美好的兩人周末。

傑西替自己跟梅兒弄了蛋捲當早餐。他們的爸媽跑到佛羅里達度假去了，兩個上大學的姊姊都還在外地，要等到下禮拜才會回來過暑假，小妹喬依則去參加夏令營，家裡頓時清靜不少。他熟練地鏟起蛋捲裝盤上桌，梅貝兒打扮得光鮮亮麗，蹦蹦跳跳地下樓，向哥哥展示新買的裙子。

「怎麼樣？好看嗎？」她拉開裙襬，原地轉了一圈。傑西只匆匆瞥了一眼便回答：「太短了，換一件。」

「我衣櫃裡的裙子沒一件是你覺得夠長的好嘛！」梅貝兒沒好氣地說。每每看著逐漸蛻變成妙齡少女的妹妹，傑西總不免去想，長大後的萊絲莉會是什麼樣子。假如她當年沒有香消玉殞，他們倆現在會不會……

「你不看電影嗎？強納森說他不介意妳和我們一起吃飯。」梅兒嚼著蛋捲，目光鎖定在哥哥身上。

「他只是想給你個好印象才那麼說的。要是我真的出現，他不會想拿槍轟掉我的腦袋才怪，他可是男人欸！」

「可今天是禮拜六欸，你總不能宅在家什麼都不做吧？」鍥而不捨的糾纏。

「我沒有！我有家務要忙。」

「……媽說過你假日不能老是悶在家裡。」梅兒瞇起那雙跟母親極為相似的眼睛緊盯著他。傑西不為所動。

「饒了我吧！我不久前才擺脫期末策展的摧殘，極需休養生息。」

「學期末的時候也沒見你有多認真啊。」梅貝兒小聲嘀咕，但似乎放棄遊說，專心進攻盤裡的食物。

傑西將牛奶壺從冰箱取出，抓了兩個馬克杯，拉開梅貝兒斜對面的椅子坐下，倒了杯牛奶推給她，然後也給自己到了一杯，開始享用早餐。他並未告訴梅貝兒自己周末足不出戶的真正原因，不過他覺得她說不定老早就知道了。

一周七天，傑西最討厭的就是星期六，因為他的摯友就是在七年前一個雨過天晴、本應十分美好的禮拜六離開人世。那天清晨，他受寵若驚地接到當時他最仰慕的音樂老師艾德蒙小姐的邀請，一同前往位於華盛頓的美術館看畫展。當他們驅車經過萊絲莉家外頭時，有那麼一瞬間，傑西想過要找她一起去，然而被興奮沖昏頭的他卻捨棄了這個念頭──反正天天都會見面，一天不見沒什麼大不了的吧──他是這麼想的，結果等他開開心心玩回來，就再也見不到萊絲莉了。他恨死了自己。要是他那時有去按她家的門鈴就好了……若非他私心想和艾德蒙小姐獨處……若非他把她的存在視為理所當然，天真地以為她會永遠都在，她就不會獨自前往泰瑞比西亞、不會獨自過溪，也就不會……

儘管所有人都告訴傑西這不是他的錯，但他始終無法原諒自己，畢竟他確實是拋下了她，事發當時忘我地在數里外的地方和年輕女老師約會玩樂，讓她一個人被無情的猛水吞噬。那個時候，他記得自己怎樣都無法接受這個事實，悔恨與自責狠狠撕裂他的心，幾乎碎成了紙屑；他也記得那一天，他獨自跑到森林裡，踏遍每一塊石頭、大聲呼喊萊絲莉的名字……最後，他不得不認清現實。倘若她真的沒死，是不會任由他這樣悲痛欲絕、發瘋似地在每一條小徑上橫衝直撞的。

隨著歲月流逝，傷痛結痂後，成了永遠的遺憾。每到星期六，他就會拒絕一切享樂的事物，只想獨處……也許是因為心裡有了疙瘩，亦或是他潛意識給自己的懲罰，而且七年如一。

傑西將最後一口蛋捲塞進嘴裡，把牛奶喝光，然後抓起鑰匙道：「吃完放著吧，我回來洗。」

他先到外頭發車。他們現在開的，也早非當年那台破車了，但仍是以載農產品及工具為主的貨車。

幾分鐘後，梅貝兒跳上副駕駛座，關上車門。

「門鎖了嗎？」

「鎖啦！」

傑西熟練地轉動方向盤倒車，一個俐落的迴轉，開上一路延伸出農場大門的泥土路，往華盛頓的方向駛去。

「好好玩吧。回來的時候要我來接你嗎？」傑西把車停在一間大型購物娛樂中心的街上放梅兒下車時問道。

「不用，強納森會送我。你就不用管我們了，自己去玩吧！酒吧什麼的都好……」梅貝兒下車前仍不放棄勸說。

「好啦、好啦，我自己會看著辦。」傑西終於舉手投降，梅兒露出開心的微笑，關上車門對哥哥揮揮手，轉身跑向遠處一個向她招手的男孩。傑西目送她的背影，然後開車離去。

他到市集採買了些種子、要汰換的農具、日用品和一些食物材，把它們通通擺在貨車後方，然後就開著車在城裡四處閒晃；他在風光明媚的大公園停留了一會兒，吃了一支路邊小販賣的大冰淇淋，卻仍覺無所事事。最後，他還是決定乾脆回家去，把該做的事情做完。

這座公園是情侶們最偏愛的約會地點之一，走在路上隨時都能看到湖邊、長椅上，甚至草叢裡成雙成對的身影，洋溢著甜蜜和幸福的氣氛，讓傑西的內心五味雜陳；說不羨慕是騙人的，但他覺得自己現在這樣也挺好。其實在他就讀的高中裡，也不乏愛慕他的女孩子，明示暗示地表達她們的青睞，但他就是不上心。自從萊絲莉死後，他就再也找不到比她更交心、更能了解自己的女孩；以一個青春期的男孩來說未免太過死心眼，然而有些事就是想忘也忘不了，尤其是在即將告別童年時的某些經歷及感受，往往比任何事都要深刻。

在親吻珊妮的時候，浮上心頭的卻是萊絲莉當年收到他送的小狗，作為回禮的率直擁抱，以及那毫無矯飾的驚喜神情；當他的指間撫過南茜耳際的秀髮時，想到的則是萊絲莉奔跑時隨風飛揚的頭髮，與臉上自信的神采；還有最後一次見到她時，那抹雨中的回眸。那笑容就連十歲的他都被深深吸引……

傑西駕著車重新回到通往農場的鄉間道路上，要是被梅貝兒知道肯定又要叨唸個沒完，可繼續在外面漫無目的的亂晃也沒意義。他剛把車開到屋外停下，手機就響了。他拉起排檔，接起電話。

「哈囉？」

「嘿，傑西，老弟。我史考特啦！你不會又窩在家裡吧？」

……為什麼所有人都要來關心他的假日生活啊？

「你管我！剛進城去買東西回來，怎？」聽到手機那頭帶點流氣的爽朗嗓音，傑西沒好氣地回答。

「沒啦，只是想問你後天晚上要不要陪我去喝一杯？」

史考特是傑西就讀雲雀溪小學四年級時，坐在他後面的討厭鬼，老愛找他麻煩，直到傑西某天忍無可忍，回頭揍了他一拳為止。不過他們真的盡釋前嫌，是八年級再度碰上的時候；在傑西變得不再那麼孤僻，而史考特也沒那麼白目之後。他某次在校園裡跟幾個大塊頭起了衝突，被路過的傑西看到、解了圍(其中一人剛好是傑西老爸朋友的兒子)，從此自然就成了死黨。除了嘴巴賤了點，他其實人還不壞。

「你應該知道我們還未成年吧？」傑西將車子熄火、拔出鑰匙，跳下車走到後方，將手機夾在耳朵和肩膀之間，開始把剛採買的東西卸下貨車。

「拜託，生理年齡不重要，心靈上的成年才是重點好嗎？」

傑西認為，這個傢伙心靈上跟生理上的年齡之間，仍舊有著非常遙遠的距離。

「酒吧人員不會放我們進去的。」傑西把大包小包拿到門廊放著，然後一屁股坐在長椅上，從其中一個提袋中找出一罐已經不冰了的可樂，扭開瓶蓋，把手機換到左手，邊喝邊講。

「對……不對！我上禮拜已經滿十八啦！是你還沒吧？」史考特似乎猛然想起自己不久前已經成年這個事實。

「對，因為你是成熟的大人了，所以我只能陪你到酒吧門口。」傑西搖搖手裡的可樂，跟空氣乾杯後又灌了一口。

「你還真冷淡啊……好吧，那算了。」史考特聽起來有點沮喪，「我暑假每天都要在家顧小孩，那簡直是地獄。現在最好的朋友還不陪我出門，誰像我這麼命苦啊？」

聽見史考特可憐兮兮的哀號，傑西終於忍不住咧嘴一笑：「別想引起我的罪惡感，你家那打弟妹又不是我生的！」

「你這沒血沒淚的小子，我徹底絕望了。」史考特誇張地嘆口氣，「不說這個了。我打這通電話是要問你，下周四要不要參加敘舊派對？我在幫艾德蒙老師統計人數。」

「不去。」傑西把喝光的可樂瓶放到地上，不假思索地回答。

「……別這麼說嘛！那時候我們這班的同學感情都滿好的啊，你不是也很喜歡艾德蒙老師？」對於好友的拒絕，史考特似乎早有準備，開始竭力慫恿他。

「那是以前的事了。」傑西不帶感情地說，掏出鑰匙打開家門，用腳把剛採買的物品一袋袋挪進屋內。

「何況那些同學，我幾乎都不記得了。」當時的傑西不擅與人交際，臉上也總是一貫表情，幾乎從來不笑，看在別人眼裡就是個怪胎。史考特後來坦承，自己那時就是看不慣(以為)傑西愛裝酷，才故意招惹他的。

「哎呀，那有什麼關係？有我在，加上貌美如昔的艾德蒙老師就夠啦！」

史考特˙豪格的自戀，總是有辦法刷新傑西對宇宙的認知。

「『鴨子瑪莉』你總記得吧？那個唱歌很像鴨子叫的，那個女的？」史考特企圖喚起他的記憶。

「你是說『公鴨彼得』的老婆？」傑西微微勾起嘴角；以前班上似乎確實有這號人物。

「對啦，就是她！」史考特一個響亮的彈指後大笑。「看吧，還是有些不錯的回憶嘛！你難道一點都不懷念嗎？」

「懷念啊……」他停下把雞蛋排進冰箱的動作，手搭在冰箱門上頭緩緩說道。「不過我想那些同學應該不太喜歡我。」

「沒這回事啦，你剛也說了，都是過去的事了嘛！」

「我記得好像是某人帶頭的喔？」

「……那都過去了、過去了！」聽出傑西話裡的調侃，史考特有些不自在的咳了幾聲，「年紀小不懂事，現在大家都長大了，不管什麼，現在聊起來都只是陳年往事而已。你難道不想扭轉下老同學對你的印象嗎？或者……你還在記恨大家把你當成怪胎？」

事後回想起來，傑西覺得那時的自己會被大家排擠也是無可厚非；誰會想跟一個總是獨自躲在角落畫畫、看起來超級不友善的人說話呢？……除了萊絲莉。

「來啦！你的心胸沒那麼狹窄吧？」史考特鼓勵道。

「我是……不討厭……」沉默半晌，傑西才慢吞吞地說。

「太好啦，所以你答應出席囉？」

「我想……去吃點東西……也無所謂。」

「太棒了！就這麼決定！哎，說不定你會突然覺得哪個女生很正點，然後──」一陣孩子特有的高分貝叫聲打斷了他，傑西趕緊將手機從耳邊拿開。

『哥哥，安妮拿我的娃娃！』

『胡說，那才不是你的！』

『哥哥，凱文的尿布濕了啦！』

『哥哥──』

「夠了，你們幾個！沒看到哥哥正在講電……菲力，那東西不能吃！」史考特大驚失色地對著某人吼道，「……快把它放下，我說放下！抱歉了老弟，就先這樣，派對前一天我再打給你啊！我要先──」

史考特話還沒說完，就被一陣哭鬧聲跟高分貝的尖叫聲壓過，聽起來像一場混戰，夾雜了幾聲史考特的咒罵，接著電話就斷線了。

「……掰。」傑西無言地聽著電話裡傳來的嘟嘟聲，聳肩，把手機放進口袋，開始做正事。他把買回來的東西逐項歸位，清洗早餐時用的杯盤，然後到外面扭開溫室的灑水器，跟番茄們一起淋了身痛快，接著去劈柴，補充門邊的生火用的木頭，最後到屋後的羊圈裡照料羊群，把牠們趕到後方圍起來的牧場上吃草，然後修補柵欄。最後他回到屋內，開始數周一次的大掃除。

等他把廚房、浴室徹底洗刷一遍，用吸塵器跟拖把掃蕩屋裡每一吋地板，再曬完洗好的被單後已過中午。他先去沖澡，然後替自己做了肉丸子義大利麵當午餐，並撒上一大堆起司粉犒賞自己，邊吃邊滿意地環顧窗明几淨的起居室。辛勤勞動後的感覺很好，多巴胺跟腎上腺素充滿全身，帶來放鬆和愉悅；獨自一人時更能專注於手邊的工作，也能享受片刻的自在與寧靜。

當他站在廚房敞開的窗前清洗碗盤時，外頭一陣徐徐涼風拂進屋內，帶著青草與濕潤的氣息。傑西抬頭看，上午晴朗耀眼的藍天逐漸褪色成黯淡的灰，些許陽光仍勉力從烏雲的縫隙中探出頭來……晚點恐怕是要下雨了。他再度來到屋外，把將近全乾的被單收進來，然後到牧場去把羊兒全部趕回羊圈。他栓好柵欄的門直起身子，拉拉領口試圖驅散空氣中的悶熱，目光越過草場，飄向遠方的古老森林；它靜靜地聳立在那裡，將霧氣當作絲巾纏繞在身上，像帶著面紗的吉普賽女郎，在蒼茫的天色下散發出神祕的氣息。

傑西想著，好久沒到泰瑞比西亞去了……他幾乎快忘記置身在那座樹林裡是什麼感覺。遠遠望著它，彷彿看著多年不見的故友，既熟悉又陌生。他可以猜到萊絲莉會怎麼說。他們在埋怨你太久沒去看他們了，你可是他們的國王呢！

他笑著搖搖頭。萊絲莉總有辦法把他拉進另一個世界；他一開始覺得這種假裝遊戲很蠢，但卻還是忍不住跟她一起看、一起聽，只有在這片樹林裡，身為王的他們才無所不能，但神奇的是，當他們走出來、回歸現實時，在泰瑞比西亞得到的力量卻不會消失，也因此生活中似乎再也沒有無法克服的難關。他走回屋裡，把門窗關上、鎖好，套上一件背心，拿了兩顆蘋果放進兩邊口袋，鑰匙塞進牛仔褲，然後出門散步。這算是個心血來潮的念頭；他記起昨晚那場夢，也許是萊絲莉在提醒他該回去看看他們一起建造的王國。

也該去探視一下我們的子民了。他容許自己融入兒時的情境當中，賦予他在大雨欲來前出門散步一個好的理由。

他走上夾在與人齊高的野草中的泥土路，他跟萊絲莉以前常常在這條路上賽跑，看誰先抵達森林。他沿著小徑跑了起來，他不知多久沒有迎著風盡情的奔跑過了。兩側的野草逐漸稀疏，他偏離小徑，拐進一道低矮的柵門，奔馳在農場後方寬闊的草原之上，想像萊絲莉就在旁邊，與他並肩奔向森林……直到他想起口袋裡有兩顆可能被撞成爛泥的蘋果為止。

他氣喘吁吁地到達森林的入口，這裡與印象中無異，只是樹木似乎更茂密，草好像長得更高了些。聽著腳下踩在枯葉上的清脆聲響，他來到溪邊。這時，一陣詭異的冷風從對岸竄過來、擦過他身邊；樹葉狂亂起舞、沙沙作響。他不由得環抱手臂，一股沒來由的恐懼襲來，讓他瞬間感到反胃──這裡是萊絲莉喪命的地方。當時她就跟平常一樣，拉著自樹上垂下來的繩索盪過小溪，不料繩索斷裂，她重重摔進暴漲的溪水裡……

他們認為她撞到了頭。傑西想起那一天，爸爸告知他這個噩耗時說的話。是那塊扁平的石頭嗎？還是旁邊那顆有稜有角的大石呢？也許在某一塊岩石上，還留有萊絲莉乾涸的血跡……

別又來了。傑西嚴厲地告誡自己。都過去了，她已經不在這裡了。

為恢復鎮定，他強迫自己鬆開緊抓著手臂的指頭，將兩手插進口袋裡，直起身子，閉上眼睛深呼吸，直到這陣風平息。

「沒錯，已經七年了……」他低聲對自己說。

不知道她在哪裡？過得好不好？

想到這裡，他的內心同時浮現哀傷與溫暖的情緒；他確信，不管萊絲莉身在何方，一定還關心著自己，就像他會永遠惦記著她一樣。

他重新邁開步伐，沿著溪岸走去。

不一會兒，他就找到了那座木造的小橋，隱匿在樹叢、藤蔓與青苔之間，溪水在橋下平靜無波，看起來歷史久遠。這座橋是他在萊絲莉死後，親手建造的，目的是為了讓梅貝兒也能加入他們；他希望想進入泰瑞比西亞的人們都能安安穩穩地踏入這個國度，發生在萊絲莉身上的悲劇不再重演。多年後，他才明白，這也許是一種治癒心靈、走出傷痛的過程。

之後，他帶著梅貝兒來過幾次。她很開心終於能夠成為這個秘密基地的一員，她的想像力也頗為豐富，替這個國度增添不少東西，例如長了翅膀的小仙子(全都長得跟她的芭比娃娃一個樣)、住在森林最深處的老巫婆(糖果屋和白雪公主裡的巫婆根本就是同一個，書裡畫得都差不多！──梅貝兒言之鑿鑿地說)等等。大約有兩三年的時間，梅兒代替萊絲莉成為泰瑞比西亞的公主，跟傑西依照皇后的遺志，繼續統治這個國度、建設這個基地，但隨著年紀漸長，學校課業也重了起來，他們來這裡的次數越來越少，最後從某一天起，他們就不再來這個地方了。對傑西來說，除了必須告別童年的壓力之外，其實還有別的原因。沒有萊絲莉的泰瑞比西亞實在太不同了！每每踏進這個地方，都無可避免地觸景傷情。儘管悲痛終會淡去，但無盡的想念與再見面的渴望，還是讓人難以承受。

傑西站在橋的這一邊，看向對岸；橋上因久未有人走過，堆滿了枯枝落葉，被滑溜的青苔佔領，從樹上爬下來的藤蔓攀上橋兩邊的扶手，用來綑綁樹枝的鐵絲生鏽腐蝕……整座橋看起來老舊危險。他踏上用粗樹枝跟木板搭造的橋，小心翼翼地向前走，走至中央時還打滑了下，橋微微下陷，發出輕微的吱嘎呻吟，但沒有斷裂，傑西不禁佩服起自己的手藝。

來到對岸，傑西鬆了口氣，深吸一口森林吐納的氣息。空氣中飄著乾草、松針與樹皮清新的味道。方才的驚恐來得快、去得也快。在他多年未造訪這裡之後，森林仍舊敞開雙臂接納了他，給他一種不可思議的歸屬感。熟悉的感覺牽引著他，無須細想，雙腳就會自動帶他走上多年前習慣的路徑。隨著他深入森林的懷抱，記憶也如潮水般湧來。

順著狹窄的林間小徑走下去，就會看到一台廢棄的白色拖板車(如今已經變成一個形狀古怪的鐵塊殘骸)，車子的主人不知去向，車窗破碎、噴漆斑駁、鋼骨腐朽，變成附生植物的家園。

『他們運氣真不好，都到這裡了。』萊絲莉惋惜的聲音在腦中響起。

『你在說什麼啊？』十歲的傑西驚慌地問。

『到王國啊！』

傑西自然已非當年手無縛雞之力小男孩，現在的他獨自一人走在幽暗的密林內，聽著寂靜的空氣中不時傳來動物行走跟低鳴，或是烏鴉振翅飛出樹叢的聲響，都不再感到懼怕。

繼續向前走，他來到一片松樹林，仰頭看著一棵特別高大的松樹，然後開始攀爬；爬上這棵樹對一個身材高壯的青少年而言易如反掌，就算不是國王也能辦到。然而當時，在學校飽受欺凌的他，必須在這座森林裡、跟萊絲莉在一起時，才能發揮這樣的潛能。他後來才了解，這不只跟他的力氣有關，還有相信自己能辦到的心理作用。

他很快就上到樹梢，鳥瞰方圓幾哩內的景物。就是在他們爬樹那天，萊絲莉讓他看見整個王國，也是在那天，她將之命名為泰瑞比西亞。

『閉上你的眼睛，但大大敞開你的心。^[1]』

這是萊絲莉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。是她教會傑西用不同的角度看待事物，用寬闊的心胸去理解這個世界，不要被雙目所見給侷限住。

在樹上吹吹風待了一會兒，他跳下樹，往更深處挺進。他在過去常走的路上漫步，絲絲品嘗如陳年美酒般的記憶，每一條小徑、每一棵樹後面都有他跟萊絲莉的奔跑嬉鬧的影子。這裡是只屬於他們的地方，在泰瑞比西亞，他們可以無拘無束，盡情做自己。

有回憶隨行，他終於抵達終點──他們的碉堡，一棟荒廢隱密的樹屋。這屋是萊絲莉跟他在第一次的小探險中發現的據點，原先破敗無比，經過他們悉心整頓後，就變成兩人的秘密基地。經過五、六年的風吹日曬雨淋，它依舊堅忍不拔地聳立在那兒，忠實地等候他們歸來，看起來有那麼點寂寞。

傑西踩著作為踏階的彎曲樹根，輕手輕腳地往上爬；以他現在的體重，加上樹屋的年紀，禁不起太粗魯的對待。等他踏上樹屋入口前的平台，確定它不會被自己一腳踩塌之後，才放心地立在上頭。樹屋跟那座橋一樣，佈滿了枯葉跟糾纏的藤蔓，甚至還有幾個鳥類捨棄不要的窩。傑西彎腰鑽進樹屋，這裡對長大的他而言嫌太狹窄了，他必須微微駝背才能站在裡面而不撞得滿頭包。

他環顧屋子，這裡似乎沒什麼改變，只是飽經歲月的洗禮，積了幾吋厚的沙塵跟落葉，顯得陰暗冷清。他們當年遺留的東西都還擺在原處：舊餅乾盒、散落的畫筆、拿來充當椅子的木箱、插著枯萎花朵的糖果罐，甚至是沾在牆上乾掉的水彩。有那麼一瞬間，他真的以為萊絲莉會從角落蹦出來，然而卻只有這些物品沉默的歡迎。

他緩緩在屋裡踱步，手指輕撫過每一樣東西，心頭湧上一股摻雜著喜悅、懷念與落寞的情感。這裡處處是回憶更甚於其他地方，過往的畫面不停閃過眼前；他專心作畫、萊絲莉輕輕哼歌，拿著槌子在一旁對著木板敲敲打打；他們坐在地上，一人拉一邊用家裡不要的布縫製窗簾；兩人跨坐在樹枝上合力修補屋頂……做什麼都好，只要是在這裡、跟彼此作伴，就是最大的快樂。

想著想著，傑西的心也隨之揪緊，思念的感覺來得如此突然而強烈，讓他無法繼續待在屋內。他跨過地板，掀開破破爛爛的防水布，來到樹屋後方的陽台。他跟萊絲莉經常靠著牆，坐在窗下聊天。他們喜歡並肩坐在一起，不用擔心同儕的眼光及流言蜚語；他們在這裡吃喝談心、商討對付校園惡霸的計策。比起學校，樹屋更像是他們的第二個家；兩個寂寞的孩子在這裡找到了避風港。

他小心地蹲下來，坐在自己常坐的那個位置，掏出口袋裡的蘋果，其中一顆在他跑動時撞凹了。他開始啃它，並將完好的那顆擺在身旁，仰頭望向樹梢。

距她的離開已經七年了。在摯友剛死去那幾天，傑西覺得一切都完了，所有的事物變得毫無章法，再也無法回歸原樣。但最終他還是走過來了。沒有萊絲莉的世界仍維持自己的步調前進，不為任何人停下，而日子還是得繼續過下去。而回憶是唯一能牢牢抓住的東西，也是讓萊絲莉繼續活著的方式；是她讓他學會勇往直前、無所畏懼。他想起每次他們要擬訂計畫時提振士氣的口號。

「萊絲莉，你說得對。」他對著旁邊的蘋果說，「沒人能打敗我們。^[2]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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