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傑西總算說出一直卡在他喉嚨深處的那個名字。對方抬起頭,一雙茫然的淡藍色眼珠回望著他。

「你……是誰?」

雖然略為沙啞,彷彿已有千年不曾開口似的,但確確實實是他記憶中那個懷念的嗓音。

「我……」傑西一時語塞,因為太過吃驚,完全沒聽懂她在問什麼。

「你是誰?你認識我嗎?」半晌得不到傑西的回答,她又問了一次,這回帶著一點急切。

傑西用力搖頭讓自己清醒,定了定神後端詳著她。雖然臉龐稍嫌消瘦,眼下浮現淡淡的陰影,嘴唇乾裂、面色蒼白,看上去既憔悴又疲憊,但不管怎麼看,這個女孩都是他的朋友──萊絲莉柏克。只是傑西不明白,眼前這個萊絲莉顯然不認得他,而且她的樣子看起來,也差不多是十六、七歲左右……這到底是怎麼回事?

儘管傑西有成千上萬個問題想問,尤其是她是否真的不記得自己,但看到萊絲莉眼底的那份害怕與無助,他立刻將衝到嘴邊的話吞回肚裡。

「傑西。」他簡短地回答,希望語氣中的堅定可以讓她安心。

「傑西……」她輕聲複誦,一手將左側的頭髮撥至耳際,就這樣懸在那裏,若有所思。

「你──」他本來還想說什麼,卻被鳥足雜沓和螳螂兵的嘶叫聲給打斷。雖然聽起來離他們有段距離,但此地不宜久留。       

「我們先……找個安全的地方再說吧。」傑西邊說邊起身,並很自然地伸手要去扶萊絲莉,卻躊躇了起來。現在的萊絲莉看起來儼然就是個……女人。他們分離太久(定義上而言是這樣沒錯),而且早非以前兩小無猜的懵懂年紀了──他納悶自己當年怎麼從未想過這點──此刻,他忽然笨拙地不知該碰哪裡才好。

別笨了──傑西在內心暗罵道。這不過是夢罷了

至今不曉得是第幾次了。他因為類似的夢燃起希望,以為萊絲莉從來不曾離開,卻在醒來後又一次地失望。況且如果這是個夢,便能解釋暴雨後快速乾燥的地面,以及剛才撞見的那些怪誕的生物是怎麼回事了。

當他還在乎思亂想的當兒,萊絲莉已經自己扶著岩石站了起來,卻不穩地搖晃了一下,險些又要摔倒,傑西趕緊伸出一隻手臂擋在她跟地面之間。有那麼一瞬間,傑西有種荒謬的念頭是萊絲莉的身體會直接穿過他的手,然而他接住的卻是實實在在的軀體,沉甸甸地,充滿生命的重量與溫暖。

「我……我們走吧?」傑西表示,幫助萊絲莉站穩之後尷尬把手拿開,但仍舊不敢把視線自她身上移開。萊絲莉點點頭,開始傑西往前走。傑西注意到萊絲莉的腳有些跛,暗暗想著一定要設法除掉束縛住她的腳鐐。同時心裡湧現一股莫名的怒氣──是誰對她做出這種事!?

也許是因為腳傷的緣故,或是怕鎖鏈叮叮噹噹發出聲音把追兵引來,萊絲莉走得極為緩慢小心……想必也是筋疲力盡了。傑西頻頻回頭,猶豫了幾次,最後還是伸手過去抓住她的手腕,帶著她穩步向前,而萊絲莉也順從地任由他帶路。傑西改變主意,決定不去樹屋,一來那裡年久失修,不適躲藏,二來如果被那些螳螂怪找到並且包圍他們,會無法脫身。而且他也不希望那個地方遭受任何破壞,於是他打算帶萊絲莉回家。雖然他依舊摸不著頭緒,但也只能順著夢境走下去了。

兩人終於來到泰瑞比西亞的入口──那條溪。接著他看到了!自樹上垂下、懸吊在半空中的繩索。這讓傑西更加篤定自己身處夢中,因為這條他們過去所倚重的繩子,早在萊絲莉墜河時就已經斷裂,也切斷了他倆之間的連繫。傑西有些擔心地覷向萊絲莉,而她只是一臉茫然地看著前方,察覺傑西的視線時迷惑地回望,而傑西慌忙移開目光,轉身去尋找渡溪的地點。

傑西沿著河岸搜尋,看來他的夢境並沒有把他建造的橋具現出來。如果可以的話,傑西實在萬分不想使用那條繩子,但這溪的寬度和高低落差,即使是十七歲男孩的體格跟力氣,要直接跳到對岸仍屬勉強,何況萊絲莉還戴著腳鐐跟鎖鏈。他從地上選了一根夠長且有分岔的樹枝走回萊絲莉身邊。

「我們得用這繩子盪過去。」傑西邊用樹枝把繩子勾過來邊說,把它交給萊絲莉握著,用石塊在泥土上挖出一道淺坑,把倒在附近、側面大致平坦的橫木拖過來卡住,並在橫木前放上幾塊大石頭防止滑動,然後示意萊絲莉站上去看看。萊絲莉抓著繩子爬上橫木,傑西注意到她的手微微顫抖。她看著對岸抿起下唇,臉上浮現膽怯的神情。這讓傑西感到意外,因為他所認識的萊絲莉向來無所畏懼。但傑西自己看著她站上高處、準備盪過小溪的身影,他的內心忽然感到非常地不安。

他伸手抓住繩子,動作太急、太猛了些。他對面露驚訝的萊絲莉脫口說道:「還是……我先來吧。」

萊絲莉將繩子交給他站到一邊。傑西站上橫木,用腳踏了踏,確定這臨時搭建的平台夠穩固,且高度足以產生將他送到對面的力量,然後輕輕一蹬、稍微縮起頂著木頭的腳,如一陣風似地滑下,鞋跟掠過水面。他聽到繩索因重量而繃緊的聲音,但沒有斷掉。接著他的腳碰到樹根、穩穩踩住,藉之使力登上對岸。

「來吧。」他轉身將空繩索扔回給萊絲莉。萊絲莉抓著繩子重新站上平台,深吸一口氣,卻遲遲不敢跳下來。最後萊絲莉抬頭看著傑西驚慌地喊道:「傑西,我沒辦法!」

「只管盪過來,不會有事的。」傑西安慰道。

「但是……」

「別怕,」傑西說,語氣不自覺地變得柔和。「我就在這裡。」

萊絲莉定定地看著傑西,似乎在他臉上找到了什麼。她重新握緊繩索、深吸口氣,然後閉上眼睛滑下平台。起初看起來似乎很順利,但當她通過最低點、繩子即將將她往上帶時,不知是力氣不夠,還是被腳鐐的重量拖累,她的手自繩索上驟然滑落,驚叫一聲自空中墜落……

傑西的身體比大腦的反應還要快,直到萊絲莉撞上他的胸口、兩人一起摔進溪裡,他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何時跳下溪岸衝上前,並趕在她落地前成功接住了她。雖然傑西此刻躺在溪底,渾身濕透、泥濘不堪,混亂中狠狠撞上凹凸不平的地面跟石頭的部位,以及肋骨上的疼痛都在尖叫抗議,可他的內心卻湧上一股欣慰的感覺……這一次,他趕上了。

「傑西?」

聽到萊絲莉的叫喚,傑西睜開眼睛。萊絲莉跪在旁邊擔憂地看著他,同樣也是一身濕。

「你沒事吧?」傑西吃力地坐起來問道。

萊絲莉點點頭。傑西不著痕跡地上下打量她一番,確定她真的毫髮無傷,才完全放心。

「傑西……」

「快上岸吧,不然會感冒的。」說著傑西自水中爬起,衡量著從溪底到岸上的落差……雖然有點陡,但應該上得去。

「傑西……你在流血。」萊絲莉說。傑西舉起手臂一看,這才發現兩邊的手肘都在剛才的碰撞中擦傷,一大片濕亮的傷口看起來頗為嚇人,但傑西不以為意。

「沒事。來吧。」他動手開始攀爬,四肢著地讓他覺得自己活像頭熊。終於他抓住一條粗壯的樹根,回頭幫著萊絲莉一起爬上來。這時,對岸傳來一陣吵雜,傑西猛一回頭,看見三隻騎著象鳥前來追捕他們的螳螂騎士,來到對岸時勒住韁繩在岸邊徘徊,帶頭者用鐮刀手指著萊絲莉,嘴裡不知在嘰哩咕嚕著什麼,身下的象鳥威嚇似地展開翅膀,發出兇猛的嘶叫猛踏地面,隨時會衝下河岸。

「快走!」

傑西叫道。兩人加快速度,跌跌撞撞地爬到地面上,然後開始朝森林外的草場全速狂奔,完全不敢回頭。這個地方看起來也與原先不同;本來從森林回傑西家,必須穿越一個廣闊的草場,再走過一條長長的泥土路。可他們才跑了一會兒,還沒到達泥土小徑,艾倫家的房子就已經出現在前方,而房子周圍除了向四面八方無限延伸的平坦草原之外,什麼也沒有。於是他們慢下來,回頭張望。奇怪的是,那些士兵並沒有追過來。

傑西帶著萊絲莉來到自家前廊。屋內燈火通明,像是在等著他們回來一般。

「哈囉?」傑西推門進屋,站在樓梯口朝樓上大喊,「梅貝兒?」

無人回應。傑西來到客廳環顧屋內,這裡看起來跟自己並無二致,只是更……整齊,所有的東西像是剛入住飯店、開門後第一眼見到的房間,彷彿全新的一樣。沙發表面平整,沒有一絲皺褶;廚房流理臺光滑明亮,上頭經年累月的刀痕、污漬消失無蹤;窗戶乾淨剔透,連一粒灰塵也沒有。傑西打開水龍頭,乾淨的水汩汩流出,而旁邊的爐子也能夠使用。

他轉過身,發現萊絲莉還站在玄關附近,茫然地打量四周。

「你以前來過一次。」他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。有一次放學時,為了清洗被八年級女惡霸珍妮斯弄髒的衣服,萊絲莉曾經借用過他們家的浴室。傑西沒想到自己居然連這種小事都記得。

「是嗎……」萊絲莉低語道。她環抱著手臂打了個哆嗦,傑西這才想起萊絲莉一直光著雙腳,而且還全身溼透了。他們兩個都需要換件衣服洗個澡才行。他東張西望,他記得自己有一件外套放在……啊,有了。

他一轉頭,就在廚房椅背上找到他那件寬大的外套;這件外套以前是傑西的老爸在穿的,後來轉給了傑西。雖然有點破舊,但很好穿,傑西就拿來當工作服使用。現在他手上這件,也遠比他印象中還要新一些。

「馬上回來。」

他將外套遞給萊絲莉讓她披上,自己走到屋外的溫室找工具箱,同時不忘注意一下四周,有沒有敵人接近。但除了草叢裡蟋蟀的叫聲,以及夜晚偶爾吹過的微風,這裡平靜的不可思議,且讓人感到安全。

他帶著工具箱回到屋裡,試著處理萊絲莉腳上的鎖銬。他又撬又扳地,總算是把那該死的東西給卸下來了。而萊絲莉腳踝上方,因長期上銬反覆摩擦破皮的傷痕清楚顯露出來,像極了一對紅色的腳環。雖已不再流血,但傑西看了還是莫名地覺得很生氣。

他跑到樓上拿乾淨的毛巾,本來還想順道找出姊姊布蘭達或愛莉的衣服,但除了傑西自己的衣櫃以外,其他房間的衣櫃全都空空如也。無奈之下,傑西只好拿了一件自己比較小件的T恤跟運動褲,想了想,又多拿了一件慢跑用的超短熱褲下樓(那是梅貝兒某年送給他的生日禮物,但傑西連碰都沒碰過)。然後,他領著萊絲莉到位於樓梯轉角處的浴室。

「那是沐浴乳,然後是洗髮精。然後──」他指了指放在浴室架上的瓶罐,轉頭看萊絲莉。萊絲莉站在門邊聽他說話,表情十分專注。一陣尷尬的沉默懸在兩人之間。面對如此安靜的萊絲莉,傑西還真有點不習慣。

「就這樣,你……快點洗吧。」說完,他把手中的衣服毛巾塞給萊絲莉,然後快步走出浴室,碰地關上門。不久,他聽到裡頭傳來陣陣水聲。他向後靠在門上,長長吁了一口氣,感覺心臟在胸口狂跳。這一切都像是在做夢一般,卻又真實到不像個夢。活生生的萊絲莉出現在他面前、離他這麼近……過往的萊絲莉在他夢裡出現無數次,可每當傑西向她伸手,或想說點什麼時,她就像過眼雲煙般消失了。但今夜的夢特別地長,彷彿又回到兒時她陪伴在左右的時刻。對傑西而言,這夢裡的每分每秒都彌足珍貴。

在萊絲莉使用浴室的期間,他開始檢查整間屋子,腦袋同時飛快地運轉著。這屋子無論是外觀、格局及擺設,都和現實當中一模一樣,但傑西注意到一點──在這棟屋子裡,只存在著「他」的私人物品,能夠代表其他家庭成員的所有物品都消失了,或者一開始就不存在。這地方宛如是專門為傑西準備似的。

「……嘿?」

突然自沙發背後傳來的聲音嚇得傑西差點跳了起來,猛地回頭。萊絲莉站在那裡,被包在仍稍嫌過大的T恤裡,顯得更加嬌小。洗去髒污跟血跡的她一臉素淨,濕漉漉的淡金色長髮自肩上披垂而下,淺藍色雙眸也彷彿洗去霧霾般精神許多,跟剛才狼狽的淒慘模樣判若兩人。傑西看呆了,過了半晌才反應過來,趕緊闔上微張的嘴,掩飾地咳了兩聲,將已經插好電的吹風機遞給她。他在心裡告誡自己不准亂想些有的沒的,抓起他的盥洗用具大步走進浴室。

直到現在,傑西才有餘裕檢視方才逃跑過程中弄傷的地方。他小心地用水清洗手肘的傷,結果痛得齜牙咧嘴。方才在萊絲莉面前嘴硬,現在可嘗到苦頭了。但他也因此開始懷疑,這或許並非夢境。可如果是這樣……那究竟是怎麼回事?

待傑西終於把身上不知道第幾層的泥巴搓掉之後,他走出浴室,邊擦頭髮邊回到客廳。客廳靜悄悄的,吹風機躺在沙發上,用過的毛巾披在一旁,卻四處不見萊絲莉的蹤影。

「萊絲莉……?」傑西喃喃低語道,接著便慌了起來。他拋下毛巾,心急地跑遍整個屋子,探頭到空無一人的爸媽房間查看,踩到地毯時還險些滑倒。結果還是沒有改變……她又再次不告而別了嗎?

「萊絲莉!?」他邊喚邊跑上樓,接著衝進他與妹妹們的房間。「萊絲莉!萊……」

傑西的叫聲戛然而止。他放輕腳步,小心翼翼地走到床邊。

萊絲莉安靜地蜷縮在傑西的床上,像是某種沉入夢鄉的動物幼獸,身體隨著規律的呼吸穩定起伏著,神情安詳寧靜。傑西總算放下懸著的一顆心,頓時感到既疲倦又有種想哭的感覺。他輕輕在床沿坐了下來,仔細端詳她。雖然他們都長大成人,在外觀上有了不少改變,但他在萊絲莉臉上仍能依稀看到過去的影子。就算不記得傑西,她依舊是萊絲莉。

傑西情不自禁地伸出手,指背輕輕撫過萊絲莉的臉頰。她不是傑西的幻想,是有血有肉,會呼吸、會走路、會說話,活生生的萊絲莉。有沒有可能這一切都是真的呢?當年沒有半個人看到事發經過,警方的說法都只是猜測。傑西甚至連她的遺體都沒見到……

傑西就這樣靜靜凝望著熟睡的萊絲莉許久,最後他起身,拉下旁邊的薄毯蓋在萊絲莉身上,然後靠著床緣屈膝坐到地板上,手擱在膝蓋上,輕嘆了口氣。這樣就夠了,就算是在夢裡也好,只要能再見她一面、再跟她說說話,他便心滿意足。

「主啊,求您不要這麼快帶她回去。」傑西轉頭望向窗外,對著在夜空中輪番眨眼的星星喃喃自語道,「一段時間就好,讓她留下吧……」

確保萊絲莉不會突然消失後,濃濃的倦意襲來,傑西眼皮越發沉重,最後終究緩緩閉上。夜幕依舊低垂,月光緩緩西移。在沒人注意到的情況下,幾個黑影穿過外頭的大片草地,朝著屋子而來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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